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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维铮 | 在中世纪晚期的《三国演义》

朱维铮 未曾读 2022-12-22

2018.04.04|No.199



在中国,将思想变成文字,是很要小心的。许多年以前,我还在做小学生,就到处看到“敬惜字纸”的标语。据大人们说,纸上写了字,便通了神,假如字纸被弄脏了,随便乱扔,而遭到践踏,那是会被“天打”的。后来,我上了大学,成了“知识分子”,才明白那则标语的意思。原来,你用白纸写上黑字,就得当心了。(《走出中世纪·英文版序》)




讲史小说岂是信史?

 

借用“讲史”形式创作小说,在元明间进入繁荣时期。那个时期产生的作品,倘论对后世的影响,莫过于罗贯中编著的《三国演义》,和可能也经罗贯中改编过的施耐庵的《水浒传》。

直到本世纪,民间仍然流传着“老不看《三国》,少不看《水浒》”的说法。那意思大概是,少年人血气方刚,读了《水浒》容易激发叛逆精神,老年人饱经世故,读《三国》后会流入阴鸷狡诈一路。

明末《精镌合刻三国水浒全传》

其实也不一定。鲁迅的小说《风波》,便描写了一个年纪虽老,却因读《三国演义》入了迷而变得迂腐可笑的人物:

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,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;因为有学问,所以又有些遗老的臭味。他有十多本金圣叹批评的《三国志》,时常坐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;他不但能说出五虎将姓名,甚而至于还知道黄忠表字汉升和马超表字孟起。革命以后,他便将辫子盘在顶上,像道士一般;常常叹息说,倘若赵子龙在世,天下便不会乱到这地步了。

不过,在作为中世纪表征的最后一个皇帝被推翻以后,由于勉强识字而会读《三国演义》的乡村酒店老板,竟然成为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“学问家”,从这里便可想见,这部讲史小说的影响,怎样地渗入了社会的底层。

“讲史”成为小说一体,大约起于北宋末(依郑振铎说,见郑著《插图本中国文学史》),即十二世纪初期或略早。它和一般小说的区别,也如鲁迅所说,“讲史之体,在历叙史实而杂以虚辞,小说之体,在说一故事而立知结局”(《中国小说史略》)。

没有虚构便成不了小说。但讲史小说的特点,却在于寓虚构于叙史之中,外真内假,以假乱真。作者也虽熟悉历史,比如《三国演义》的作者,便显示他对汉晋之际的那段政权分合史,不仅材料熟,而且有见解,但也正因如此,便更易熔铸剪裁,推演粉饰,写得似历史而实为小说。人们常以为讲史小说和历史著作,主要是雅俗有别。是这样吗?不然。史书本来就有雅俗之分,通俗的就是历史普及读物。既称历史,则无论雅俗,第一大忌就是陈述存在主观虚构,即使细节也要力求符合历史真实。而这一大忌,恰好是小说家不能拘泥的。因为在他那里,历史不过是创作的素材,艺术加工的原料,借以抒发现实的感情、理想和追求的寄托。分明是小说,却硬说自己旨在“真实地再现历史”,只能使人感到好似纪晓岚说鬼一样。

举例说吧,赤壁之战,属于《三国演义》最好的章回之一。从战云密布到火烧曹营,三方出场人物数十名,多半性格分明。诸如周瑜智高器小,曹操自负多疑,诸葛亮神机妙算,鲁肃长厚可欺,以及黄盖甘行苦肉计,蒋干误中反间计等,无不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,并被后人改编成多出好戏。可是,人有其人,具体情节合乎历史实际吗?司马光的《资治通鉴》,也写了这场战役,也是综合陈寿原书、裴松之注和各种矛盾记录以后改编的,在历史著作中也素称名篇。假定还对罗贯中的描写信以为真的话,何妨将两书对照一下呢?

然而,在中世纪,讲史小说,却常使读者误看作信史,尤其是《三国演义》。那原因,固然在于罗贯中是位颇有学问的小说家,寓假于真的技巧相当圆熟,(明万历间谢肇淛《五杂俎》,曾评《三国演义》“事太实则近腐,可以悦里巷小儿,而不足为士君子道也”。此论不确,明清士大夫看《三国》的很不少。清嘉庆初章学诚作《丙辰札记》,于其他演义书均有恕辞,独斥《三国演义》“七分实事,三分虚构,以至观者往往为之惑乱”。他对此书实事比例高估了。但于此可反证罗贯中的写作技巧。)但更重要的还在于通俗性的历史读物太贫乏的缘故。

中世纪的历史著作,正如宋神宗赐给司马光那部巨著的名称所显示的,目的在于给统治者提供历史的镜子。历史能不能作为“资治”的明鉴,那是另一问题。但怀着替君主和政府编写历史教科书的目的,本来不准备给平民看,而平民也得不到,得到也不爱看。即使在统治者中间,即使像《资治通鉴》那样翔实生动的好书,也常因为缺乏历史素养,或者害怕卷帙浩繁,没有几个人愿读。司马光曾经悲哀地说,他花了十九年才写成的这部书,只有一个叫王胜之的朝臣读毕一遍,别的人都是没翻几卷,“辄欠伸思睡矣”。那么,这类史著能广为普及吗?

南宋的著名理学家朱熹,曾尝试把《通鉴》改编成普及本,就是篇幅只及原书五分之一的《资治通鉴纲目》。可惜他动机不纯,企图把改编本变成第二部《春秋》,使自己变成孔子第二。因此,他的主要心思,都用在什么书法呀义例呀上面,追求所谓一字褒贬,体现理学的“微言大义”。他自己又不动手,拟了个凡例,叫弟子去改编,结果简是简了,比起《通鉴》来,“诛心”式的说教大增,唯独少了历史。他死后,地位被统治者捧得甚至比孔子高,《纲目》也被清帝加上“御批”,作为比《春秋》还重要的经典迫使全国学生诵读,可谓满足遗愿。效果呢?也有一点,就是他以蜀汉作为三国“正统”的观点,看来影响罗贯中、毛宗岗(清代流行的金圣叹批《三国演义》,据考证实为毛宗岗赝作)。至于他本人的《纲目》,已经无人记得了。

其实,一般人还是关心历史的。既然学者的著作太难读,《纲目》之类说教又太可怕,那么在印刷术逐渐普及以后,以“讲史”为名的通俗小说应运而生,便是自然的。

讲史小说受到欢迎,还因为它能适合各阶层的要求。讲史起源于“讲”。中世纪的帝王贵族,大多忙于淫乐,懒于读书,虽也关心修史,但最关心的还是历史家如何写自己,如何替自己遮丑溢美,将恶行说成善举。至于前代兴亡,昔人长短,他们也关心,除却少数人,多半宁愿“耳食”,还要带趣味性。所谓讲史,在两宋首都盛行,同宫廷娱乐有关系,(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卷五,已记北宋有“说三分”、“五代史”的专门艺人,吴自牧《梦粱录》卷二十,还记有南宋“王六大夫,元系御前供话”,“讲诸史俱通”。可知那时有专门在宫廷中讲史的艺人。)以后逐渐普及到民间。至于民间欢迎,道理很简单,因为文化低,听故事便是主要的知识来源。

山西侯马金代董氏墓戏台砖雕

《三国演义》经过罗贯中重新改编,较诸元宋间流行的《三国志评话》,生色不少,但仍保留说话人语气,因而讲读均宜,雅俗同赏。他大约是位落魄才人(参看前揭郑著《插图本中国文学史》所引贾仲名《续录鬼簿》及分析),改编此书,既抒才情,兼以见志。

说到志,总的看来,这部书未必高明。帝蜀贬魏,没有跳出朱熹的窠臼;护礼诛心,仍然恪守道学的规范。但作者饱经世故,洞悉人情,所以表忠义虽多败笔,写奸邪却颇为生动。尤其倾心于出身微贱的乱世英雄,关羽、张飞、赵云等,都是他用力最多的人物。全书写诸葛亮、关羽和曹操最多,唯有关羽可算成功,竟成“生为人杰,死为鬼雄”的化身,那秘密就在于有关他的情节多半虚构,创作时不受史料拘束而纵放作者感情的缘故。

作者大约没有想到,这部讲史小说,在他身后居然家喻户晓,更其是他笔下的那群人物。其普及程度之高,远胜过朱熹集注的《四书》。所以如此,当然得力于小说本身,但也得力于戏剧家再创造的舞台形象,红脸的关公,白脸的曹操,黑脸的张飞,摇羽扇的诸葛亮,都成了人们一看便知的人物。这部书和这些戏,在清代甚为流行。流行的原因,或说是艺术性,或归诸人民性,固然都有道理,却未必符合历史实际。

 

满洲文盲权贵的教科书

 

底蕴何在呢?在于清初皇帝都是“《三国》迷”,也在于满洲统治者对关羽的虔诚崇拜。

原在东北生活的满人,文化本来很落后,在十六世纪末还没有本族文字。明万历二十七年(1599),努尔哈赤才下令创制满文。崇祯二年(1629),皇太极才设置文馆,主管“译典籍”,记注政史。后金政府这第一个文职部门,奉命翻译成满文的第一批汉文典籍,仅十多种,其中便赫然列有罗贯中本《三国演义》。

由后金天聪四年(1630)译到清朝顺治六年(1649),前后费时十九年,满文《三国演义》的译事才告竣。清朝政府,在摄政王多尔衮主持下,于顺治七年正月为这部满文译本举行了隆重的“颁行”仪式,主持翻译的大学士范文程等,“蒙赏鞍马银币有差”(参见《清世祖实录》顺治元年正月)。那以前译成的几种书,包括《明会典》、《孟子》等,没有一部受到如此崇敬。

清初君主大臣重视《三国演义》,着眼点当然并非因为它是一部有趣的小说。不是的。主持译事的范文程,原是沈阳的秀才,清初隶籍汉军镶黄旗。他从努尔哈赤建国初便充当谋臣,尤得皇太极信用,任文馆领袖,后文馆改为内三院,又任内秘书院大学士。凡清初制度,灭明战略,无不参与谋划。据说皇太极对他宠信到一日数度召见,称章京而不名,每事必问“范章京知否”、“待范章京病已裁决”的地步(参见《清史稿·范文程传》)。他们的关系,很像《三国》描写的刘备之倚重诸葛亮。而当时的国内战争态势,明朝、农民军和后金三方角逐,也颇似《三国》描绘的场景。由于目睹满洲统治者文化低,囿于族群畛域,于汉族逐鹿方式及心态手段均欠了解,因此他选择《三国演义》作为后金贵族的启蒙教科书,似乎不难理解。

这固然是推断,因为范文程没有留下文集奏议之类,但不乏反证。多尔衮对《三国》是感兴趣的。他在皇太极死后,拥立年幼的福临,随即由两辅政之一,自封为摄政王,大权独揽,却终身不做皇帝,这里难道没有阴效曹操“挟天子以令诸侯”故伎的影子吗?范文程在清军入关初,以本人名义起草露布,向百姓宣称“义兵之来,为尔等复君父仇,非杀尔百姓,今所诛者惟闯贼”(参见《碑传集》卷四顺治元年四月范文程露布),那策略和语气难道不与诸葛亮出师以讨伐司马氏为名惟妙惟肖吗?直到雍正初,这时满洲的汉化程度已很深了,但《三国演义》仍被贵族们奉作政治教科书。雍正得以即位,统帅宫廷禁卫军的“舅舅隆科多”出了大力。但雍正五年(1727)十月,在两年前已因年羹尧案受株连而罢了官的隆科多,被雍正下令公审,王大臣会议审出他该当死罪的所谓罪证,首列“大不敬之罪五”,第二款便是“妄拟诸葛亮,奏称‘白帝城受命之日,即死期已至之时’”(参见蒋良骐《东华录》,雍正五年十月)。隆科多原奏已不可见,寻绎这里引文口气,大概是说康熙死后他宣读“遗诏”,命雍正继统,好比先主遗诏诸葛亮辅后主,但雍正不是阿斗,所以自己不敢自比诸葛亮云。自比诸葛亮,当然属于比拟不伦,但由此可知在雍正初总理朝政的这位满洲大贵族,对如此重大政治事件的认识,其实都从读《三国演义》得来。这不是个别贵族的见识。据说,雍正间有个礼部满侍郎札某,上奏保举人才,引用《三国演义》诸葛亮不识马谡的故事,引起雍正大怒,斥其“不当以小说入奏”,被打四十大板,荷枷示众(《清朝野史大观》卷三“引小说入奏”则)。可见,那时在满洲贵族大臣中间,把《三国》当作政治教科书的风气,依然很盛。

《历代帝王真像》中的雍正

在清朝前期,《三国演义》不但是满人的政治教科书,还是军事教科书。“国初,满洲武将不识汉文者,类多得力于此。”(陈康祺《郎潜纪闻二笔》卷十“国初满洲武将得力于《三国演义》”则)直到嘉庆间,有个以镇压川楚白莲教起事著名的满洲大将海兰察,对帐下一名满洲将军额勒登保的骁勇很欣赏,指授说:“尔将材可造,须略识古兵法!”他郑重授与额勒登保的“古兵法”,便是满文《三国演义》(参见前揭《郎潜纪闻二笔》卷十)。可是,把《三国演义》当作兵法书,岂止满人?岂止清朝前期?太平天国起义以后,湘军将领左宗棠、刘蓉,都被人比作《三国演义》中的诸葛亮,即使起义军也将他们称作“赛诸葛”。两人都得意非凡,刘蓉在同治六年(1867)答左宗棠书,大谈诸葛亮的遭遇还没有今日不幸,“蒙以武侯一席相让,所不敢当,谨以璧还”(参见刘蓉《养晦堂文集》卷七“与左季高制军”)。可见汉族将领同样把《三国演义》读得滚瓜烂熟,自觉在模拟小说人物。

 

荒谬的关羽崇拜

 

清初统治者成为“《三国》迷”,还有宗教原因,那就是对关羽的离奇崇拜。

历史上的关羽,忠勇有余,却刚愎自用,终于因轻敌而丢失荆州,被东吴大将吕蒙追杀。当关羽处境危急,诸葛亮的援军却迟迟不至,引起后人纷纷议论。章太炎在清末甚至推论,这是因为诸葛亮怕刘备死后没法控制关羽,所以效法萧何杀韩信的伎俩,宁愿丢失荆州,也要假手吴军将他除掉(参见拙编《章太炎全集》第3卷,页262—263)。此说自然不足据,章太炎后来又改变了意见,说是责任在于刘备(参见拙编《章太炎全集》第3卷,页608—611)。但可以从中看到,关羽在蜀汉是勋旧,却骄横得可以。

岂知在罗贯中笔下,关羽即关云长,却忠义兼备,智勇双全。在毛宗岗改订的一百二十回本中,从出场桃园三结义起,到“玉泉山关公显圣,洛阳城曹操感神”为止,前七十七回,关羽始终是引人注目的主角。你看,温酒斩华雄,三英战吕布,千里走单骑,五关斩六将,义释曹操,义释黄忠,单刀赴会,水淹七军,直到刮骨疗毒,败走麦城,最后被东吴献头曹操,还吓得曹操生了“脑癌”,因曹害怕开刀而不治身死。三国鼎立,本与曹操相始终。他死后,魏、蜀、吴三国,便相继被司马氏或篡或灭。而曹操的命运,在《三国演义》中却与关羽存亡联系在一起,关存曹存,关亡曹亡。这样一个人杰鬼雄,在中世纪倘不被人们看作天神,那才是奇怪的事。

于是关羽便成了天神。清朝乾嘉间的史学家赵翼,考证过关羽死后由人变神的过程,吃惊地发现关羽在宋以前都没有受过特殊祭祀,为他立庙是在南宋,而大显灵威是在蒙古人建立的元朝;到明朝万历二十二年(1594),即过了二百年,又被敕封为“三界伏魔大帝,神威远镇天尊,关圣帝君”(《陔余丛考》卷二十五“关壮缪”则),成萨满教巫术传统的堂子三天神之一,这除了说明他们也把《三国演义》当作宗教经典以外,没有别的解释。

明代宫廷绘画《关羽擒将图》轴,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

相传满洲崇拜关羽,起源于努尔哈赤时期,他向明朝请神像,被赐的画像中有“伏魔大帝”关羽像(《清朝野史大观》卷二“跳神二”则)。这位关圣帝君可能由于成了神的缘故,再也没有当年挂印封金的义气,出了关便崇满媚外,专门显灵护佑后金。因而清初君主贵族对他越发敬仰,称之为“关玛法”,即满语的“关祖”。日常供于坤宁宫,与佛祖菩萨每天早晨享祭,所谓“朝祭神”(参见孟森《清代堂子所祀邓将军考》),遇有大典便移入堂子,在享受血祭的同时,细听满洲帝王大臣的祈祷。他也特爱管事,大至征讨汉族叛逆,小至代替满清选才,都要插一手。嘉庆元年(1796),川楚白莲教起义军进逼荆州,守城清军急需大炮,关羽便立即托梦给清将,在地下掘出了大炮和弹丸。时任湖广总督的毕沅,赶紧将这灵异上报皇帝。嘉庆感激之至,下诏命名为“神赐大炮”(钱泳《履园丛话》卷十五“关圣显灵”则;前揭《郎潜纪闻二笔》卷十“汉寿亭侯显灵”则)。毕沅是乾嘉间的文坛领袖,《续资治通鉴》的主编,连他也相信关羽显圣,别人还有什么话说?

除了在堂子祕祀,清朝还遍立关羽庙,称作“武庙”,与祭祀孔夫子的“文庙”对称。但关羽非但号“圣”,而且称“帝”,地位赛过孔子,而且香火也远胜于孔子。清沿明制,规定每年夏历五月十三是关帝生日,至期必有盛大的祭祀(参见孙承泽《天府广记》卷九“庙祀”,震钧《天咫偶闻》卷六“外城东”等则)。而孔子的生日,却没人关心。乾隆间有个儒生,上疏请求照“武圣”例,给孔子也定个“圣诞节”,而乾隆却大怒不准。既然皇帝也冷落“文圣”,那么有些官迷心窍的儒生,怎么不会弃文拜武呢?于是有些人参加乡试或会试,便事先赴关圣帝君庙祈祷求签。说来也怪,虽然关羽不过是一介武夫,粗通文墨而已,却似乎不满足于“武圣”地位,凡举子求他保佑的,多能如愿以偿,得中进士乃至中状元,甚而有人蒙他预示本科八股试题。这类灵应,在清人笔记中是津津乐道的(例如钱泳《履园丛话》卷十三“求签”则便记有这类传闻),然而无人记载因拜孔子而缀巍科。或许是由于子路已被剁成肉酱,孔子惧怕关公那柄莫须有的青龙偃月刀,而对关公的侵权行为忍气吞声的缘故吧?

 

由清宫到民间的“三国戏”

 

不过,对于普及《三国演义》故事有功的,还有“三国戏”。在元明两代,杂剧和弋阳腔的剧目,已有许多题材取自《三国》故事。清朝列帝大都是戏迷,从顺治起,在宫廷中便频繁举行戏剧演出,不仅搭建豪华的舞台,而且备有御用的戏班。康熙为了网罗出色的演员,甚至密诏江南织造搜捕名优(参见清康熙末杨士凝《芙航诗襭》卷十一“捉伶人”)。清朝政府本已设置专门机构管理戏班,即礼部教坊司,但康熙还嫌不便,又命总管皇族事务的内务府设置南府,培训和管理御用戏班。乾隆时,南府已辖戏曲学校五所,加上景山“三学”,培训的皇家戏班学员,总数已达一千四五百名,超出明朝万历间御用戏班人数一倍以上(参看张庚、郭汉城主编《中国戏曲通史》下册)。如此庞大的皇家戏班,在那时全世界没有第二例。他们排演的主要剧目中间,“三国戏”便占很大比重,而且专演给皇帝看的,主要是“新编历史剧”,其中包括乾隆命庄亲王据《三国演义》蜀汉故事改编的连台本戏《鼎峙春秋》(见昭梿《啸亭杂录》续录卷一“大戏节戏”则)。

清宫三国戏画《阳平关》


在中世纪,宫廷风尚,总是给民间风尚以极大影响。上个世纪初,由于林清领导的天理会起事,曾同清宫太监秘密串连,侵入皇宫,引起清朝统治者警惕,因此嘉庆下令在宫中罢演连台本戏,将“南府民籍学生”全部遣回原籍。但这一来,反而促使宫廷戏扩散到民间。例如嘉庆、道光间,以诸葛亮安居平五路为题材的二十五场《英雄志》,以赤壁之战为题材的二十八场《祭风台》,都成为“时尚楚曲”,受到两湖城市乡镇居民的欢迎,在道光后又传回北京,直接成为京剧的前身。

我们的文化史研究,往往从现存的历史文献出发,过高地估计由统治者表彰的雅文化的影响,而过低地估计传播于民间的俗文化的影响。其实,雅文化与俗文化,同一切文化形态的差异一样,二者之间并没有绝对分明的界限。倘追根寻源,任何雅文化都来自于俗文化,但某种雅文化一旦形成,也一定会反过来影响俗文化。

中世纪晚期的城乡居民,大部分是文盲和半文盲。除了本行本业的经验积累,他们的知识来源,主要靠耳食目治。因而,茶楼、酒馆、书场、戏院、寺观,以及邻里相聚的庭院树荫,都是古典的大众传播场所。《风波》描写的所谓“皇帝坐龙庭”的悲喜剧,信息中心是每天来往于城乡间的一位船工宅前土场,就是一例。巡回于城镇乡村演出的各种戏班,将皇帝也欣赏过的舞台形象展示在他们面前,可能造成如何深刻的印象,于农民反抗运动中间可见一斑。

相传明末农民军将领李定国,就是听了《三国》故事以后,决定效忠于南明永历皇帝,而同企图“挟天子以令诸侯”的孙可望决裂的。这传说是否属实,固然难说,但由荥阳大会上各路农民军首领的诨号,却可清楚看到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之类通俗小说的影响。清末的义和团,作何估计暂且不说,但团民崇拜的天神天将,无不来自小说戏剧,却是无可讳言的事实。诸如设坛降神,宣称“玉帝敕命关帝为先锋”,赵子龙、马孟起、黄汉升等皆来会师,而团主私室所供神像,首为关帝,还有赵子龙、周仓,都是众所周知的。清朝皇室最崇拜的关帝,竟变成被统治者同样崇拜的偶像。这中间显示的雅文化与俗文化的相互渗透关系,还不清楚么?

 

“你能抵挡他么!”

 

说到义和团,“五四”时代《新青年》的作者们,差不多没有好话。尤其是鲁迅,终生都对义和团思想,抱着难以遏制的憎恶态度。他的憎恶,有一点是针对义和团盲目崇拜《三国演义》所谓忠义人物而发,是可以断言的。

《风波》中那个“三国迷”赵七爷,显然就是产生“扶清灭洋”谬见的社会基础。你看,他在辛亥革命六年多后,不仅常常叹息说“倘若赵子龙在世,天下便不会乱到这地步了”,而且在他登门威胁被割辫子的七斤的时候,竟然胡诌说,“长毛时候,留发不留头,留头不留发”。把清初的薙发令,说成太平天国的政策,用自己伪造的历史来吓唬“不很懂得这古典的奥妙”的普通平民,已够可恶了。当好心肠的八一嫂用“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”作理由来劝慰七斤一家后,他怒气冲冲地嚷道,“你可知道,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,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,他一支丈八蛇矛,就有万夫不当之勇,谁能抵挡他”。这番妙论,倘对着孙中山一派革命民主主义者去说,便只能译作“你有资本主义,我有《三国演义》”。真的,“你能抵挡他么!”

从中世纪的中国文学史的角度来看,《三国演义》不算佳作,但在元明以后的讲史小说中可称上品。问题是在走出中世纪时期的中国思想文化史上,从文学作品的客观效应的角度来看,能不能作这样的评估呢?对照一下鲁迅的描写,也许会有别一种认识。

 

朱维铮《走出中世纪》(增订本)

复旦大学出版社,2007年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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